睡眠之神修普诺斯,睡眠之神somnu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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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非洲某些民族流传着这样一种神话:“人之所以有死睡眠之神somnus,似为天罚神惩所致,——倘若人熬过睡意,神本欲赐之以永生,人却因贪睡而失之。”(托卡列夫《世界各民族历史上的宗教》)。这是对死亡由来的一种解释,人们看到死去的人就像睡着一样,于是将死亡与睡眠联系起来,以为睡眠之因结出了死亡之果。

  人们也常常将死亡比作睡眠,如荷马史诗《伊利亚特》:“当灵魂和生命离他而去,你可差遣,/死亡,亦同舒怡的睡眠,把他带走”睡眠之神somnus;“把他交给迅捷的陪送,两位同胞/兄弟,睡眠和死亡,带往/富足的乡区”。但这又不仅是一种比喻,这里的死亡和睡眠还是希腊神话中的两位天神。天后赫拉想让神王宙斯闭上眼睛,于是求助于睡眠之神——

  她见着了睡眠、死亡的兄弟,紧紧

  抓住他的手,叫着他的名字,说道:

  “睡眠,所有凡人和全体神明的主宰……”

  正如死亡之神不过是死亡在想象中的人格化,睡眠之神无非是睡眠在想象中的人格化。缘于死亡与睡眠的酷似,人们才将掌管它们的天神设想为同胞兄弟。他们常常同时行动,比如在给凡人带去死亡的同时带去睡眠,这时意味着死亡就是睡眠。而当他们单独行动时,睡眠之神的权力似乎还要大一些,他不仅是人的驯服者,而且是神的驯服者,就连众神之王宙斯也受他摆布。睡眠于人必不可少,所以人们尽管可以设想天神不死,却难以设想他们不睡。人们需要睡眠其实是一种无奈,因为它就像死亡一样不可避免。而无论死亡还是睡眠,由于人们自己把握不了,才将它们交给天神去掌管。

  将死亡视为睡眠,死亡也就不那么可怕,甚至还有些幸福,因为当睡眠的需要得到充分满足时,对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幸福。在柏拉图《申辩篇》中,苏格拉底将死亡设想为两种情况:如果灵魂不灭,那么死亡就是灵魂从一处移居另一处;如果灵魂不存在,那么死亡就是毫无知觉的湮灭。在后一种情况下,“死者若无知觉,如睡眠无梦,死之所得不亦妙哉!”无论是谁,倘将自己一生中的酣睡无梦之夜挑出来,与其他时日做一番比较,那么不仅平民,就连国王也会感到屈指可数,还会发现这样的夜晚比其他时日更加幸福。“死若是如此,我认为有所得,因为死后绵绵的岁月不过一夜而已。”(苏格拉底)

  我倒下,如同投进母亲的怀抱,

  多么幸福呀!在那儿,我休息,

睡眠之神修普诺斯,睡眠之神somnus

  安心睡觉。(弥尔顿《失乐园》)

  但如果灵魂不灭,死亡就像有梦的睡眠,那倒是一件麻烦事,因为睡着了还可能做噩梦。当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苦苦思索“生存还是毁灭”的问题时,使他踌躇不决的似乎正是死后的不可知:“死了;睡着了;什么都完了;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,我们心头的创痛,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,都可以从此消失,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。死了;睡着了;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;嗯,阻碍就在这儿: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,在那死的睡眠里,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,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。”假如灵魂不灭,就像睡眠有梦,那么在死亡的睡眠里,固然可能梦见天堂,但也可能梦见地狱,而地狱的恐怖令人颤栗。

  死亡固然无所谓幸福,因为感受幸福的主体不存在了;但也无所谓恐怖,因为它千真万确是毫无知觉的湮灭。拜占廷将军查士丁尼率军抗击波斯入侵,通过一篇气壮山河的演说鼓舞士气,其中就将死亡比作睡眠:“死亡,这甜蜜之物,每天都可能尝到,它只是一种睡眠,只是睡得比通常的睡眠长些,但较之等待死亡的来临要简单得多。”不少人体验过昏迷、休克的状态,那时假如不再醒来,也就死过去了。我们周围有些人属于猝死,就像睡过去一样,没有任何痛苦。在这一点上,睡眠不仅可以作为死亡的比喻,而且可以作为死亡的“预习”。法国作家蒙田说:“有人教导我们要学习睡觉,因为它与死亡相似,这并非没有道理。我们从醒到睡多么容易啊!我们失去对光和对我们自身的意识,几乎没有失落感啊!睡觉的能力剥夺了我们的所有行为和感觉,它也许是无用的、与自然相背的;事实上不是这样,自然告诉我们,她为了生和死才创造我们,她从生命的开始,就向我们呈现她为我们死后保存的永恒的状态,使我们习惯于死亡,免除我们对它的恐惧。”(《散文集》)在蒙田笔下,睡眠和死亡似乎是自然界有目的的创造;睡眠与生俱来,似乎是为了让人们熟悉和了解死亡。

  当然,自然界并没有什么目的,只不过睡眠和死亡同属自然现象,二者相似也并非无缘无故:睡眠不过是身体局部停止了活动,而死亡则是整体停止了活动,所以二者呈现相似状态。中国古人以死为息,“夫大块(天地)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”(《庄子?大宗师》)这个“息”字庶几可以包容睡眠与死亡的联系与区别:将其理解为休息,是局部的暂时的停止活动;将其理解为止息,则是整体的永远的停止活动。并且这个“息”字还带有不朽的意味:“大哉死乎!君子息焉,小人休焉。”(《荀子?大略篇》)君子之“息”区别于小人之“休”,在于小人死后一了百了,而君子之息“不过是活动停止而已,其活动之影响则未尝断绝”(张岱年《中国哲学大纲》)。

  印度婆罗门教也视无梦睡眠为至乐之境。古老的哲学经典《奥义书》中说,灵魂有三种状态,分别与觉醒、有梦睡眠、无梦沉睡这三种身体状况相适应。无梦睡眠是灵魂最接近于神的境界,“这是一种至乐之境,它没有知觉,不是因为知觉已经中止,而是因为没有客观事物供其知觉”。更高的境界则是灵魂经过修炼与梵结合为一,“在此状态之中,从沉睡而得的快乐,兼带有知觉”,“即散漫思想停止之时,心识与感觉已不活跃之时,其结果并不是与虚无相等的无知觉状态,而是灵魂的最高与最清净境界,在此境界之中灵魂超乎思想与感觉之上,享受其自身性质的自在快乐”(埃利奥特《印度教与佛教史纲》)。可见婆罗门颇在乎灵魂与知觉的存在。但梵是不生不灭的、常住的、无差别的和无所不在的最高实体,宇宙的最高主宰,毋宁说是宇宙精神。虽说与梵合一并不意味着死亡,但如果说河流汇入大海意味着自身的消失,那么与梵合一的灵魂无论存在与否,都意味着自我意识的湮灭。这种状态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力,但如果将其理解为寂灭、断灭,就像我们常常把佛教的坐化、涅槃理解为死,则与苏格拉底殊途同归。

睡眠之神修普诺斯,睡眠之神somnus

  对于意识来说,没有客观事物供其知觉等于无知觉,超乎思想与感觉之上的存在等于不存在。死亡的痛苦与恐惧缘于对死亡有清醒的意识,随着自我意识的湮灭,恐惧与痛苦自然烟消云散。在死的无梦睡眠里,我们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还有知觉,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幸福——

  因为当灵魂和躯体都沉入睡眠的时候,

  就没有什么人还渴念自己和生命,

  如果这个睡眠是永恒的也没有关系,

  那时候不会有对任何自我存在的渴望……

  (卢克莱修《物性论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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